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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寒舍,张汤府。
已是夜半,屋内仍有烛光。霍光轻咳一声,院门打开,一个老妪探出头,“子儒说您今天一定会来。”
进宫述职后,霍光又到大将军府拜谒,这是他灰溜溜回到长安的第一天。
张安世闻声出来,朝霍光深深一揖,霍光郑重还礼,他不在长安的日子,全赖张安世为他周旋朝中诸事。
张汤的二儿子有过目不忘之能,皇帝行幸河东时,丢失三箱书简,下诏询问有没有人记得书中内容,张安世全部默写,后来皇帝在民间访得这些书籍,和张安世默写过得进行对比,竟一字不差,由此张安世更得器重。
“哥哥搬到太子府上,祖母放心不下我,从乡下搬来和我同住。”张安世归拢着桌上书卷,他的祖母端来一碗高粱米汤,“大人请喝些解酒。”把汤碗放下后掩门退了出去。
“长公主新近丧夫,皇帝有为其择婿之意,楼船将军急匆匆把您送回来,和此事并非没有关系。”霍光的确是长公主新夫的合适人选,却也不急在这旬日之间,“看大人神色,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后天平阳公主组织外出游猎,邀我同去。”也许打猎赏花之余,公主就要正式问问霍光的意思了。在这个时候,他需要这桩婚事提振长安新贵们对他的信心。
“如果我为大人谋划,希望大人不要应这桩婚事。”张安世的话让霍光大为意外,他看得出霍子孟的疑惑,“这天下再没有哪个家族比得上卫家,手握储君、皇后,又有权倾朝野、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连平阳公主都和卫家一荣俱荣,试问霍兄,天子还有什么可以再赏赐卫家的吗?所以我说,霍兄如果娶得卫长公主,虽有百利但有一害。”
百利当然不需要张安世说,霍光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可卫家恰恰是霍去病的母系亲戚,他名义上是卫家人,可实质上和卫家没有丁点儿血缘上的关系,如果能够迎娶天子和皇后的长女,他可能将名正言顺地和卫伉竞争卫家下一代的领袖。
“这一害,如果真要较起真,可是致命的,您的手里掌握的是帝国东部、南部、西南阴暗的那一面,此次南越之行,虽以战事收场,却也搅得番禺乌烟瘴气,其实已经达成陛下试探的心意,今后此类战术必将推广,卫家之所以笼络您也正因如此,现在的大将军府看起来四平八稳,可如果您死心塌地地上去,陛下还能不能容得下卫家呢?卫家一旦遭殃,大人不会受到牵连吗?”这是最简单的盛极而衰的道理,霍光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打理精细的胡须,“照子孺这样说,我不迎娶长公主,实则对卫家、对太子、对我本人都有好处?”
张安世点点头,“当年骠骑将军以匈奴未灭,早以家为何谓哉婉拒陛下美意,如何不是因为此中隐情?据我所知,大将军对您为家父裹挟遗书于陛下略有微词,您虽然能拒绝天子,却不好再否定大将军安排。”
所谓大将军安排,当然是要把霍光牢牢绑在卫家势力的马车上。
“子孺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遗余力为我谋划?”霍光在南越期间,内朝文书多由张安世掌管,自问其才能不在己下,假以时日,天子必然委以重任。
“大人说笑,试问那些诸侯王权贵们会允许张汤的儿子复起得势吗?”张安世所说固然是重要一层,但是其人虽然多谋却少决断才是霍光敢于驾驭的主要原因,“家父生前有些商贾至交,他们都想结交大人,邯郸冶铁商人……”
“我已经和你说过,盐铁逐渐收归国府,这些商人都在大司农和桑弘羊监视之下,何必众目睽睽中惹得一身骚,我知子孺顾念旧情,但是既是弃子,当弃之时还是不要犹疑。”
张安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酒商东闾氏女儿刚刚及笄,在当地素有美名,曾与我说想把女儿嫁给大人,不知大人心意如何?”
东闾氏是近来蹿红的酿酒新贵,而且控制了西域引进的葡萄酒货源,这样的家族往往急于寻找朝中势力庇护,“子孺怎么还干起了月老的行当?”
张安世哈哈一笑,不理霍光的揶揄,“东闾氏只此一女,为人谦和,非是张扬之辈。”
霍光这才缓缓点头,“明日我便奏请天子赐婚!”
“如此最好,只是可惜了我们的长公主,陛下怕是要把她许给五利将军了。”
“卫伉仰慕公主多年,必然竭力争取,如何还能便宜一个初来小子?”
“宜春侯如有希望,卫家何必叫大人回来?这五利将军深得圣眷,如今是长安城里头号风云人物。”
难怪晚宴不断听到卫家的贵人们提及此人,皇帝身边聚拢的除了治国理政的谋臣,还有能助他长寿成仙的方士,前有李少君、文成将军,现在有公孙卿、五利将军,“他俗名栾大,和文成将军师出同门,此前作法叫城墙上的旗子相斗,惊艳全城,他信誓旦旦担保为陛下请来神仙,并讨得不死之药,陛下多次赏赐,得带五枚将印。现在五利将军府上门庭若市,拜访他的长安贵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可谓户限为穿。大人明日若没什么事,不妨也去拜访一番,听说也是有求必应呢。”
霍光笑着摆了摆手,明天赶上休沐,江充和金日磾都邀他小聚,可他心中牵绊南越局势,只想守在值房,大军开拔二十多天,战报应该陆续传回长安了。
中国的造船工艺在汉代已经相对成熟,和前朝相比,汉军的楼船上有巨帆,后有尾舵,操控更为灵活、速度更快,杨仆的楼船甲板上起屋三层,曰飞卢,高有十余丈,可载千人,船身上设置女墙,周围以木板围拢成战格,如同移动的城池,一旦与敌开战主帅将站在望楼以旗语机动指挥。
唯一不足的是楼船虽然高大,可是河面一旦起风,摇晃得甚是厉害,所以楼船兵多为南方习水之人。
战事全开后,楼船将军杨仆大杀四方,无视霍光回长安前的叮嘱,也便错失了利用吕嘉和赵建德达成一致前的混乱时机令其彻底分裂。
赵兴和摎氏被以通敌罪斩首,两颗人头高悬于城楼之上,用以警示亲近汉朝之人。吕嘉拥护赵建德为新南越王,面对不断迫近的汉军,他只能按捺不臣之心,在派去联合西南各部落共同抗击汉朝的使者纷纷被夜郎、滇等国斩杀并送回首级之后,吕嘉更不能轻举妄动,他没有想到,汉朝在西羌所向披靡,很快平定了叛乱。曾经雄霸西南、被汉朝作奸犯科之人挂在嘴边“可北走胡而南走越耳”与匈奴同为长安心腹之患的南越国危如累卵,已然经不起一次内乱震荡。
吕嘉命令各部将领断绝道路,以山川距险,可是开战以来没有收获一份捷报,南越军队节节败退,汉军即将兵临城下,他只能利用城中屯粮消耗汉军后勤,寻找机会促成和谈。
不过汉军并没有持久作战的打算,路博德的信使此刻坐在将军毕取的会客厅内,毕取已经率军退回番禺。
“汉军侵占我的城池,屠杀我的人民,奸淫我们的妇女,此刻却恬不知耻地劝我投降,汉使欺我南越无人乎?”毕取心生疑窦,吕嘉口中密不透风的南越国怎么仍能潜入汉朝的探子,他小心翼翼试探对方真正来路。
南越军队在汉军迅猛的攻势下不堪一击,吕嘉需要寻找替罪羊来缓解番禺城中对他恋栈权力的谴责。
使者故作风度地干笑两声,“汉军不过是在收复本国故有的土地,叫毕将军说得却好像掠夺一般,既是收复就更不会大肆杀戮百姓,所谓奸淫妇女更是无稽之谈,本使听说贵军倒有人浑水摸鱼,抢夺钱财,奸污良家!”
毕取听罢脸上一红,汉使虽然巧言令色,却没有颠倒黑白,趁火打劫的兵匪正是出自他的军中,和汉军严明的军纪相比,毕取治下略为纵容,他如何知道汉朝皇帝想把南越纳入版图,更想收获南越百万臣民心悦诚服,华夏一统既是大势所趋,就必须保证开疆拓土时秋毫无犯,堂堂的汉朝天子,胸襟绝不局限南越的弹丸之地。“汉使此来何意?若是劝我投降,还请免开尊口。”
“将军此言差矣,”使者取出一张鹿皮,上面是毕取和霍光之前的盟约,“将军早就归降了天子,我来是请将军兑现承诺。”
“汉使还能够兑现当初对我的承诺吗?”霍光一去便杳无音信,在汉军的步步紧迫下毕取甚至忘记尚有投降一事,毕取杀气毕现,额头青筋暴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霍光大人在撤回长安后一直惦记将军,前些日子派人接走了您的妻儿,以叫您无后顾之忧,此时他们已在长安安住。”说罢又掏出一封家书。
战事一开,毕取就和家人失了联系,他以为是吕嘉藏匿好做要挟,竟想不到被霍光裹挟了去。
霍光步步为营算计,早让他没了回寰余地。
“霍大人已经上书天子,战后封您为膫侯,他在长安恭候您一家团圆。”
路博德麾下几乎都是新赦免的囚犯,战斗力远不如楼船将军杨仆率领的在昆明池中训练出来的优秀水军,正因如此二人在作战方略上难以达成一致。路博德收到大将军书信后采纳霍光建议,尝试与毕取里应外合占领番禺,而在此期间,路博德并不响应杨仆总攻的号召,甚至断了楼船的后勤补给。
幕僚劝慰杨仆道,“路博德背后有大将军撑腰,擅自断我们粮草,让我们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将军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放低姿态,莫争一时意气。”
“我只是悔不听子孟之言,把毕取之事当成耳旁风,叫路博德白白捡了便宜。”杨仆喝了口酒暖暖身子,此时已是十月,南方的冬天虽不寒冷,可是河上风大,又终日不见阳光,极易受湿寒,霍光通过大将军授意路博德串通毕取,自然是对他之前怠慢颇为不满,“走,我们去和路博德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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