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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澡雪精神歌佩玉 卧竹风骨叹含章（第3页）

归有期一直分了一半心思关注陆雪，这时见了她清愁神色，知她为已担忧，心中微微一热，拱手笑道：“前辈，若无异议，我们便可坐而论道了！”

常无为哼了一声：“坐而论道？”话音未落，但听得陆雪一声惊呼，归有期感到一股强劲之力冲自己迫来，未及反应已然坐倒。常无为哈哈一笑，拂袖而坐。

归有期吐纳片刻，但觉无虞，望着常无为，心中又惊又佩：“此人如此功夫！”他心中惊疑，面上却一派从容，笑道：“既已‘坐’，‘而’当‘论道’。”

常无为此举本存威慑，志在出其不意先破归有期的气势，但见他谈笑风生，心中倒也佩服，淡淡说道：“你是孔孟门生，不妨先说儒家真义。”他知这小子心思灵敏，言多必失，不如先下手为强，让对方先说，自己精于此术，总能揪出纰漏之处。

归有期也知个中凶险，沉吟片刻，说道：“前辈错了，区区并非孔孟门生。”

常无为见他如此回答，颇感意外，知其另有后招，不敢将话说尽，淡淡道：“如是何故着儒袍，行儒礼，从儒义？着儒袍，为儒生之表；行儒礼，为儒生之质；从儒义，为儒生之魂。阁下三者兼备，岂能不认先师？”

归有期道：“大象无形。”大象无形是老子《道德经》中的话，说是最恢宏之境为无形之境，不宜有过分的主张，当兼容百态、包罗万象。归有期此言不啻在说常无为境界未够，不能视儒为非儒。这区区四个字，亦是将被动化为主动，反是常无为先行“论道”了。

常无为也知其意，但顺其话茬，无异自寻绝路，当下哈哈笑道：“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乃是说他视儒为非儒近诡辩，远仁义。

归有期摇头说道：“不笑不足以为道。”《道德经》中有言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暗指常无为是下士闻道。

常无为自视甚高，听他弦外之音，怒极反笑，才笑不过三声，忽然一个纵步，伸掌拍来。这一掌他倾注了五成力道，又是猝不及防，归有期绝难抵挡，眼看他要遭头破血流之厄，忽地一物扫来，堪堪抵住常无为的掌力。

常无为微微一怔，但见卫端横竹立于一旁，不由哼了一声：“妙极。”卫端与常无为相处已久，知其不会轻易饶人，在二人坐而论道时便分心注目，见归有期势危，再也顾不得自身，顺手抄过身旁一尾竹，横竹便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卫端出其不意，竟然一举奏效。

这变化兔起鹘落，众人尽皆一怔，陆雪回过神来，怒道：“亏你是成名前辈，竟当众出尔反尔！”

常无为嘿嘿一笑，道：“我方才不言，正是‘知者不言’，这小子答不上自个认输，难道还要怪我不是？”

陆雪气极，反唇欲讥，忽见归有期暗牵她衣袖，摇了摇头，陆雪微微一呆，恨恨住口。归有期原盼能用言语僵住常无为，叫他顾惜身份、手下容情，哪知此人诨号“道魔”，最是残酷无情、诡计多端，“信义”云云只要在他口中说得通即可，并不顾及他人所想。归有期心知恶战难逃，暗握铁笔，审时度势。

常无为扫了一眼众人，心中盘算道：“除了卫端，其他人原可全杀了，就只怕这小子直拗，见朋友无幸，非跟我拼命不可。倒不妨偷施妙手，让他们暗受重伤，日后是生是死，可怪不到老夫头上。”心念至此，对卫端笑道，“是你先对我动手，老夫只好奉陪了！”话语一落，一掌拍下。

他也不想害卫端性命，这一掌不过用了三分力道，但飘忽若神、变幻莫测，正是“日月参光剑”的剑意所在，仍是不可小觑。卫端方才横竹格挡尝到甜头，不假思索便举竹，哪知常无为这两掌攻势全然不同，眼见掌力逼近，卫端急忙掉转竹身，直刺了过去，锋芒相对，势如破竹。

常无为面色微变，叫道：“好小子，那丫头将‘乾坤剑’教给了你？”

卫端一呆，道：“这是‘造化乾坤剑’？”

常无为深知少年品性诚笃、不擅打诳，他既这么说，多半当真不知，可方才那一招观其剑意，分明便是“造化乾坤剑”第一重万物界的“破竹式”，这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原来魔音岛“以乐入武”，“造化乾坤剑”虽是剑术，亦不脱五音十二律的根基。卫端乐心异禀，世间万物于他无一不是音乐，无一不能化为武功。“造化乾坤剑”正是撷取万物的特性，为求乐谐，而成招式。众人学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卫端乐道天然，则是跟当年创出这路剑法的前辈一般，先明其质，而无所谓其表。

常无为未料到此节，卫端更是不知，不过他见情势危急，哪里顾得上思索，当下随心所欲，任意舞竹。

竹与梅、兰、菊合称“四君子”，中空外直，喻为君子之道，为乐器之材，多奏清音雅韵。陆雪武艺低微，看不出二人武功高妙之处，但见卫端以长竹为武器，或封或刺，隐成音律，不由顺口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归有期却想卫端这路剑法行止潇洒、进退有度，难得深合竹之品性，只是君子之道“不能则止”，怕是挡不住常无为骤雨狂潮的攻击。这时忽然听陆雪吟诗，不由转目而望。

陆雪与归有期目光一撞，登时醒起这《淇奥》是赞扬心中君子之诗，不由晕生双颊，不胜娇羞。

归有期微微一笑，心思这么一岔，卫端已落下风，通身被罩在常无为的剑气中，困于陈蔡，无法得脱。陆雪对归有期急道：“你上不上？”不待他答话，挺剑而出。她恨极了常无为言行无义，此时见卫端势危，哪里想到自身，纵剑便入阵中。

归有期一惊，忙叫：“大伙齐上！”也横笔入阵。花彩凤想到卫端杀兄之仇，转头问周虎：“我们打不打？”周虎审时度势，心想：“这小子一死，我们也活不了，只好同舟共济。”当下点头道：“打。”花彩凤自大哥和世子死后，最听二哥的话，更不打话，跳入阵中。

常无为正要引他们如此，否则他与卫端高手过招、以快打快，又哪容得众人一一入阵？他以一敌六，洒然自如，众人一入阵，他匀出一半心思，有意逐个交手，好暗施辣手。卫端不明其意，但知其定然不怀好意，叫道：“大伙请……”一个“退”字未脱口，便被常无为掌风一逼，说不出话。

归有期见此情景，也知不对，奈何骑虎难下，被罩在常无为的“日月参光剑”下，只觉剑气纵横、无孔不入，不由暗暗叫苦：“说不得，今日要全军覆灭了！”百忙凝望众人，心道：“我连累兄姊，未对陆姑娘诉衷情，总是不甘。”他迭经忧患，心性甚坚，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凝视常无为，伺机待动。

忽然一个极细微的声音钻入耳里：“笔刺中府穴，在横平左肋下侧。”归有期微惊，正待开口，听得那个声音又道：“别声，听我吩咐。出其不意，攻他中府穴。”归有期心道：“传音入密乃是极高的修为，这人功夫远胜我，若有意害我，不必如此。”当下横笔一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常无为刺去。

其实穴道之学未流传于世，江湖中人少有知人体穴位，常无为虽学究天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眼见归有期刺来，自恃功夫，不理会，有心以内力反弹伤他。哪知中府穴牵连肺脏，乃是人身要穴，归有期这杆“其谁笔”是打穴利器，后世打穴名家多以魁星笔（即判官笔）为兵刃，这一击又是倾尽归有期毕生之力，端得非同小可。

常无为才一被刺，便觉不对，但归有期去势极快，深入一寸有余，常无为心头一震，尚未反手伤人，听得一人雷霆大吼：“退下了！”这一声叱咤风云，众人不由自主急退数步，待得回过神来，只见阵中已多了一人，他与卫端联手对战常无为，竟然堪堪战平。

归有期心知这便是暗中助他之人，凝神关注战局，见这人与卫端配合默契，常无为一时难占上风，不由惊喜交集：“那一击毕竟伤到这厮了！”又见三人越打越快，幻影重重，卷起尘土，不禁喟然叹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先贤之言，诚不我欺。”

正自感叹，耳闻陆雪一声低呼，归有期关心情切，忙向陆雪望去，不禁“咦”了一声。顺她目光一张，但见不远处一墨衣女子抱臂曼立，似清霜、带露华，娇颜威赫，妩媚动人。归有期陡然见了如此丽人，也不禁一呆，心道：“这位姑娘何时而来，我竟也未察。来人接二连三，也不知什么境况。”

心念未已，便即听得一个男声笑道：“怎样，我早说除魔卫道用不着我们这些旧人了罢？”这人声音平和，却好似在耳边说话一样，在场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归有期心头纳罕：“今日怎地尽是神兵天降？”纵目而望，却不见人影。

归有期只是惊奇，常无为却不由心神大震：“我连这俩小鬼都攻不下，如果敌得过这二人联手？”他见机极快，虚晃一招，纵身急退，片刻便不见人影。卫端见他受伤力战之余，仍有此等功力，不禁长叹一声。

却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嗔道：“该死！每次打不过就跑！”却听得方才那个男子声音笑道：“难道还等死么？”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一对中年男女缓步走来，男子剑眉虎目、形容俊美，女子弯眉杏眼、姿容美艳，正是金元宝、珂月夫妇，卫端等人抢着上前拜见。

珂月携了陆雪的手，低声问了几句，又望向不远处的墨衣女子，心中很是迷惑。金元宝则笑道：“阔别多日，俩小子功夫真是一日千里啊，后生可畏，嘿嘿，后生可畏。”不消说，与卫端并肩战，击退常无为的自是李刈了。

卫端正待谦逊两句，忽然胸口一闷，说不出话来，他与常无为交战最久，其实内伤已然不轻。多洛莉斯伸手扶住卫端，递给他一粒药丸。

卫端还未接过，却听得陆雪冷冷叫道：“卫大哥，有句话本不当说，可我只有得罪了！”她一直关注卫端与多洛莉斯，这时见二人举止亲密、不避旁人，如何忍耐得住，甩开珂月的手，脱口就问。

卫端见陆雪神色愤然，愕然不解，只得道：“但说无妨。”

陆雪冷冷道：“燕姊姊呢？你同燕姊姊怎样了？”这么一问，不止卫端面色窘迫，众人也是神情尴尬。卫端身边不见燕琳，众人尽皆瞧见了，心中各有猜想，偏偏只陆雪不管不顾地问出来了。

陆雪见卫端面有愧色，心中更怒，恨恨道：“燕姊姊那样待你，你怎可负心薄幸？这番邦女子又哪点比得上燕姊姊了？便是她比燕姊姊好，难道便可以移情别恋了？朝秦暮楚、轻义无信，算什么男儿汉！”她这一番话说得锋利直率，毫无回旋之地，金氏夫妇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少年情事，心中各有滋味。

李刈打了个哈哈，干笑道：“雪妹，你先别急。我们听听二弟怎么说。”他没有说“二弟不是这样的人”，而是“听他怎么说”，自然也有见疑之意。

卫端沉默半晌，摇头苦笑：“陆姑娘，你骂得对，是我对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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