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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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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

一般来说，废墟都经历了从文明到凋敝乃至毁灭的过程。毁灭是人的教训，而废墟本身却仍然包含着文化和智慧。

一年一度的秋风视若无睹地过去了，人类的脚步却常常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一些废墟前。

现代人时常面对着论证与定性的困惑。即如废墟，便不能与废物相等，又都是“废”字头的；一律是过去式吗？也不尽然，深圳那一场大火之后的瓦砾难道不是现代废墟？倘说巴比伦、古罗马斗技场是废墟，那么中国残破的古长城呢？其实废墟本身不含褒贬，也没有时间性。大片的森林被砍伐、草原植被被破坏之后沙进人退所留下的荒漠，那是现代人天天都在制造的废墟，废墟无罪，罪过在人。

废墟的另一制造商是战争和暴力。坦克的履带、钢铁的攻击之下，年轻的生命在滴血，废墟应运而生，如当今的格鲁吉亚和索马里。

一般来说，废墟都经历了从文明到凋敝乃至毁灭这个过程。毁灭是人的教训，‘而废墟本身却仍然包含着文化和智慧。废墟是有历史的。

那种残破、那种斑驳，那种灰黑色，或许是人们通常说的历史感？

从历史到现实的废墟的连接，是人类的两部大书，一曰：戈明史；一曰：罪恶史。

巴比伦，这个曾经拥有空中花园、700万人口，全长38公里厚达25米城墙的世界第一都市，在公元前六世纪毁灭了。

巴比伦的毁灭有各种说法，最近的考证说巴比伦毁灭的直接原因是性病流行，毁灭前的巴比伦人在意识到这个城市即将毁灭之前，曾经把最后的悲号镌刻在石壁上：“一种丑恶的病症，结着无法诊治的疮疤，被死亡咬定了广穷奢极欲的城市毁灭了！

废墟实在是丰富的，所有的废墟都应该得到保护，我们为什么只读沧海不读废墟呢？

就中国而言，不少废墟是我们不能忘怀的国耻纪念碑。“国耻”一词始见于《礼记》，孔子有“物耻是以报之，国耻是以兴之”之语。

1860年，英法联军于10月6日、10月18日、10月19日接连抢劫、焚烧圆明园，没有被抢走的典籍字画尽皆化作飞灰，雕梁画柱一时纷纷残缺。一代名园的毁灭是侵略者以欣赏字画点火吸烟开始的，而带不走的瓷器则是“以棒击毁，必至粉碎而后快。”

圆明园至今尚存的瓦砾可说是我们世世代代都应一读再读的国耻碑。废墟，有时也是国宝的同义词。知耻而振奋，知耻而兴邦，我们何必忌讳国耻？历史是不能修复的。

多少年来多少人企图修复废墟又最终不得不望而却步，便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对于企图修复废墟者，却又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圆明圆被洗劫之后，念念不忘修复它的当首推慈禧太后了，这一代名园不仅是她的休闲之地，也是她垂帘听政权柄在握的某种象征。于是，有大臣推动，同治十二年九月，同治帝载淳下令重修圆明园。正值国库亏空、度支维艰、大淸帝国败亡之象累累皆是之际，却又要大兴土木置国计民生于九霄云外，所为何事？原来只是为了博得慈禧的欢心！慈禧高兴到何等程度？这个老太太亲手绘制了御园图样。

不料也真有不识时务者，如御史沈淮、游百川接连奏请缓修。载淳大怒，告沈淮“大孝养志之义”撒游百川之职，并告群臣不得再行劝谏拦阻，这一回是皇帝自己：令将言路堵塞，不得争论，少废活。问题是实在弄不出银子来，军机大臣等十余人便递上了另一折，痛陈先帝创业之难，历诉当今守城不易，一直弄到了同治帝早朝时大吼：“此位让尔如何？”但园子是修不下去了。

慈禧太后直到临死，仍然念着修复圆明园，而终于没有修复成。为修复一事最得力的鼓噪者始终是内务府的官吏，此项大工程一开，必由内务府主管，金子银子滚滚而来，贪官污吏怎能不额手相庆？清朝祖制对贪污、对太监千政立法甚严，可惜被后来的八旗子弟们挖墙脚全挖空了，即便当朝皇帝想反贪污，也就是贪官反污吏而已。

位居九五之尊的皇帝，有时也奈何不了一堆废墟，就这样断垣残壁，就这样梁栋横陈。大哉废墟！

面对废墟，今人仅仅发一通思古之幽情，是不够的。比如岳阳楼，随着洞庭湖水面的不断被淤河面缩小，岳阳楼成为废墟的那一天已指日可待。岳阳楼的榜样是滕王阁，因为水土流失，历史上的滕王阁早已随之坍塌、流失了，

人类破坏自然生态的报复不仅危及生灵也危及古迹，不仅使活鲜的也使袓宗千百年前传下的成为废墟。岌岌乎可危哉的敦煌会不会成为废墟？不能被埋没的是《岳阳楼记》、《滕王阁序》，它们已经成为文字流传并且深入人心，这就是无论什么朝代最好不要让文人饿死的佐证；没有了可记之人可传之文，千百年后的考古将是个盲区，多少有点遗憾。

在这风风雨雨的世界上，提心吊胆地反对天灾人祸的又岂止是人？废墟亦然！

废墟既成之后改变废墟的形态，那是各怀功利的人们做着的一个梦、一个复原的梦，。其实从未有过复原的事实——我们怎么能使之复原到五百年前、两千年前的样子呢？殷商废墟你能复原吗？

一个时代只能有一个时代的创造。

一个时代也只能有一个时代的废墟。

自然有跨时代的创造或废墟，却都打上了那一个时代的印记。

柏林有一处教堂的残壁，二次大战结束前盟军反攻时被炸毁的，然后是攻克柏林，希特勒在地下室自杀身亡。这一处残壁至今尚在，那厚实的花岗岩默默沉思吸引了众多的行人。想来那是因为它有独特的形态——废墟；它有独特的语言一沉。我去看望这墙残壁的那个冬日，也正好是柏林墙倒下的时刻。

现代人凭借着现代技术所从事的挖掘和建设，似乎是没完没了的。

挖掘的一部分是现代人的好奇心，或者说要在挖掘远古历史中显示现代魅力，各种各样的考证方法。其实现代人发明的所有现代化手段都是由现代人评判、认同的，与历史无干。

将古人的坟墓掘开，尸骨与古物一起曝光，把古物弄去拍卖，那个小锤子“咣咣”敲响的时刻，地底下一定会生出裂缝。埋在地底下的一切，是安详而完整的。那是真的历史。掘开以后便成了废墟。

这又是现代人制造废墟的例证，将地底下的平静粉碎，为了考证历史而破坏历史，在不少考证被推翻之后人们仍然天真地相信所有的考证。

这样的废墟可能会被闲置，倘若有农民去种菜那是地下之灵的一点安慰，因为有绿色。最大的可能是群楼突起，据说豪华是现代的特色，让生存空间挤进云层中去。但，人类又面对着地震的威胁。

我见过的地震之后最大的废墟是唐山。那是我经历过的惨不忍睹的一个夏天，重建后的唐山却至今未曾见过。我在这里说的是重建而不是修复，修复是为了掩盖裂缝，却总会留着无法掩盖的痕迹，铁轨拧成了麻花，高楼坍塌成碎片，怎么修复？重建当属别论。因为都市的膨胀、人口的急剧增加，地球已不堪重负，各种本应属于我们的资源早已被过量开采了，科学家发出的警告说，地壳正愈来愈单薄，地球正变得脆弱、不安、忧心忡忡。太多的大厦是建筑在单薄、脆弱之上的，不与土地相亲相爱的人有祸了。

谁能保证说，我们不是在忙忙碌碌地建造现代废墟呢？人们在某一些废墟上的驻足或叹息，那是暂时的，人类总是要越过古代的现代的废墟走向明天。岁月如流，谁能不跟着流去？

挖掘依旧，建设依旧，修复也免不了，哪怕为了观瞻，尽管是徒劳的。

黄河、长江里流失走的却不是废墟，而是中华民族的立足之地，在黑色的肥沃的表土被冲走之后，我们的大地将是废墟大地。

我问过东北的荒原、西北的大漠：

“废墟是什么？”

“废墟是我。”

“历史是什么？”

“历史是绿色。”

或许，这只是一个梦，梦中人语。

1993年12月于北京——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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