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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史记中的八女（第2页）

这说明一名将领能否封侯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最重要的是资源获得。卫青、霍去病两人根本没有下过基层，不曾独当一面，但卫青第一次出征就拜车骑将军，霍去病第一次出征就拜嫖姚校尉，而李广第一次出征时只是个普通士兵。退一万步说，就算汉代以斩首数衡量军功，信赏必罚，卫青的三个儿子在襁褓中就能封侯，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只能说明当时所谓的公平，只能听听而已。当时连卫青自己都不好意思，坚决推辞，说：“臣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未有勤劳，陛下裂地封为列侯，恐怕无以劝勉战士，请陛下三思！”武帝说：“别急，那是另外一回事。”说明汉朝的法律，在武帝看来，连厕筹都不如。

第二年，武帝又出兵征讨匈奴，这时的卫青，已经升为大将军，统帅苏建、赵信、李广等几位将军出塞，结果苏建全军覆没，赵信投降了匈奴。也是在这次战争中，霍去病第一次从军，被拜为嫖姚校尉，后来又被封为冠军侯。他的仗到底怎么打的，司马迁一个字没写，只是在所引的武帝诏书中列举了战绩，连曾国藩读到这里都觉得奇怪。卫青无功，但回来时，依旧得到了一千斤黄金的赏赐，不过他很乖巧，听从下属宁乘的建议，立刻拿出一半，送给了武帝新宠王夫人的家族。估计他扪心自问，自己和霍去病要说完全没有本事，是不大公允，但要说有很大本事，显然也不合乎事实。只不过因为武帝宠幸了他姐姐卫子夫，决心要提拔他们一家，他的家族完全是沾了裙带的光。那么，循着武帝性欲转移的方向投资，总不会错。果然，武帝很高兴，顺带把宁乘也拜为东海都尉。一句迎合武帝性欲的话，就换得一个大郡的军事首脑职务，宁乘可谓精于丛林世界的生存之道。

武帝估计不仅对女性有兴趣，对男性也一样，霍去病可能就是他的男宠。以元狩四年（前199）春征匈奴战役为例。在这次大概是汉朝规模最大的一次出征中，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另有步兵和运送给养的伙夫几十万跟随在后，大举出塞。事先规定，所有的精锐都拨给霍去病。最有意思的是，武帝起先决定让霍去病率军出定襄，直接和匈奴单于对阵，让卫青从东面代郡出击，但在临出发时，从匈奴俘虏口中，得知单于在东边，于是武帝改命霍去病从东方代郡出击，而让卫青出定襄。总之，年轻帅气的霍去病，现在已经取代了青春不再的卫青，立大功的机会必定是给他留着的。原先所有的资源，包括精锐、给养、情报、道路等等，都向卫青倾斜，现在这样的好事已经一去不返，他只能获得第二等的资源。当然，第二等已经不错，李广等人，顶多只能领取残汤剩羹。以汉朝庞大的人口基数和积累已久的物质资源，若挑选出最精锐的战队和最精良的装备，就算交给一个白痴，只要这个白痴不瞎搞，一样能建功立业。

但意外的是，这次匈奴俘虏的消息是错误的，卫青所出的才是能碰到匈奴单于的路。司马迁对这场战役的过程描写得非常生动详细。

当时单于信任赵信。赵信本来就是匈奴贵族，后来战败，投降汉朝，改名赵信，被封为翕侯。元朔四年（前125），和右将军苏建率兵征讨匈奴，全军覆没，又投降回匈奴。伊稚斜单于以赵信在汉军久，熟悉汉地军情，封他为自次王，让他给自己出谋划策。

赵信对单于说：“汉兵既然敢越过沙漠来对付我们，等他们走到，也筋疲力尽了，我们可以以逸待劳，一举歼灭他们。”单于乃令把辎重调到北面大漠深处，亲率精兵等待，没多久就碰到卫青的大军。

当时卫青已经行军一千多里，见单于在迎候自己，下令把武刚战车环成圆形，建立军营，然后发五千骑兵出击。匈奴亦发一万多骑兵迎击。这时太阳正要下山，刮起了大风，沙砾击面，两军士卒眼睛都睁不开。卫青又发两支骑兵从左右侧包围单于。单于发现汉兵极多，也不像疲惫的样子，后悔不迭，眼看匈奴兵不利，单于趁着黑夜乘坐六骡车，带着贴身骑士数百人突围，向西北方向逃跑。那边两军厮杀正紧，死伤相当。汉军左校捕虏报告说单于已经逃跑，卫青立刻发轻骑追赶，并令大军离开战阵，尾随其后。一直追到天明，行进了二百多里，看不到单于踪影，只好撤退。这一仗总共杀敌一万多，占领了匈奴赵信城，呆了一日，把城里的粮食烧光，奏凯回国。

但《史记》对霍去病的作战过程毫无描写，更不要提什么风沙扑面的细节了，只在武帝的诏书中枯燥地列举了斩首情况。这次卫青虽然功劳不小，却没有获得加封，军吏卒也没有人封侯；霍去病则增封五千八百户，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有跟从他的将士，不少人封侯。卫青的地位日渐下降，霍去病的地位日渐上升。卫青的门客，也大都投靠霍去病去了。

这次出征，汉军固然有收获，但自己损失也不小，出兵前马有十四万匹，回来时不满三万。霍去病所率领的军队，固然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却也损失十分之七。最可怜的是，这次跟从卫青作战的李广因为迷路，遭到卫青责备，愤懑自杀。

这场战争，是李广自己要求参加的。开始武帝觉得他已经太老了，不肯答应，但经过李广不断请求，终于答应，让李广以前将军的身份，隶属大将军卫青。卫青军出塞不久，就捕获了匈奴人，得知单于所在之处，于是自率精兵赶赴过去，让李广的兵和右将军赵食其的兵合并，走东边的道路，到地点和自己会合。李广知道那条路又曲折又远，水草也少，不足以供大军给养，遂向卫青请求：“臣本就是独立部队，不当归属右将军。而且臣自从成年以来，就和匈奴作战，至今四十多年了，今天才有机会直接和单于对阵，臣愿意为先锋，和单于死战。”

但卫青不肯，因为他有私心，他的好友公孙敖以前曾经有功封侯，后来又因罪被褫夺爵位，这次也想重新立功封侯，以中将军的身份跟从来了，卫青想把立功的机会留给公孙敖。这个心眼，李广也知道，所以愤懑不已，也不和卫青辞别，拔营和右将军赵食其会合，开往东边。因为道路曲折、缺乏向导，李广的军队在中途迷路，以致没能及时和卫青军队会师。而卫青的军队已经遇到单于，经过激战，却没能捕获单于，颇有闷气，回来的路上，才碰到李广和赵食其军，当即派下属质问两人为何迟到，并召李广带着下属到自己军帐中接受审问。李广说：“诸校尉无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愤然拔刀自杀。消息传出去，李广军中一片嚎哭。百姓听说后，也都忍不住抹眼泪。

为什么李广如此受人爱戴？因为他为人廉洁，得了赏赐，立刻分给部下，和士兵吃一样的食堂。当了四十多年的“省部级高官”，竟然家无余财，也不关心这类事。为人口讷，和人在一起，就画块地为军阵的样子，和人比赛射箭来赌酒娱乐。带兵出去，找到水源，士卒不喝够，他绝不先喝；士卒不先吃饱，他绝不先吃。

而霍去病呢？从来不体恤士卒。每次出兵，武帝都让宫中膳食部门给他备上几十车美食，但回来时，辎重车上到处是扔掉的食物，士兵却有很多吃不饱。军行在塞外，士卒饥饿，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霍去病却还有心情画球场踢球。类似事情很多。卫青都不会这样，他虽然本事不大，但为人不错，恭谨有礼，多少有点贵族气，相比之下，霍去病就基本是一个恶少了。

卫青和霍去病，就军事才华来说，肯定比李广差得远，奈何武帝因为宠幸卫子夫，不遗余力提拔两人，所有良将劲卒、便利的道路，都由两人挑选。尤其霍去病，是个丝毫不体恤士卒的纨绔公子，竟能屡建大功，其中有太多的不公、太多无辜者的血泪。他们的条件如果给李广，封侯肯定不在话下。这两人其实都不算什么名将，他们出身卑贱，完全是因裙带而提拔，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侍奉武帝，都是妾妇之道。武帝对于卫青，可以蹲在厕所里接见，而对名臣汲黯，不戴帽子都不好意思出来。但汲黯终身位不至九卿，卫、霍却荣宠无比、天下艳羡，这说明，在武帝时代，只要保持人格尊严，就没有出路。

但成也裙带，败也裙带。当武帝衰老的身躯转向李夫人、钩弋夫人之后，卫氏家族的光辉也就黯淡了。不但卫青家中那些在襁褓中就获封的列侯被削爵，多名亲人被处死，甚至带有卫氏家族DNA的皇太子刘据，也死于非命。接替他们的，是李广利和刘弗陵。前者的妹妹，是李夫人；后者的妈妈，是钩弋夫人。她们引领着武帝的性欲，也决定着无数人的一生。

有些古人曾经诋毁李广，比如明末人黄淳耀说：

李广非大将才也，行无部伍，人人自便，此以逐利乘便可也，遇大敌则覆矣。太史公叙广得意处，在为上郡以百骑御匈奴数千骑，射杀其将，解鞍纵卧，此固裨将之器也。若夫堂堂固阵、正正之旗，进如风雨，退如山岳，广岂足以乎此哉？淮南王谋反，只惮卫青与汲黯，而不闻及广。太史公以孤愤之故，叙广不啻出口，而传卫青若不值一钱，然随文读之，广与青之优劣终不掩。

其实古人中的腐儒车载斗量，司马迁好歹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对现实人生有很多切身感悟，不像黄淳耀这种人，坐在书斋摇头晃脑。人家李广治军简易，士兵都乐为之死，也从未遭遇损失，他就敢断定人家遇大敌则覆。淮南王的下属劝淮南王不要谋反，当然夸大卫青，难道贬低？卫青身为大将军，不提卫青，反而提被边缘化的李广？还有一类文人，自家屋顶上的茅草都不够三重，却担忧君王土地不广，权力不大。谈起君王的远征来，热血沸腾，浑然忘了下顿米还不知道在哪。看到史书上主战的就大赞英雄，看到主和的就大骂奸人，浑不知战争之凶险可怕。

战争主要拼什么？我认为无外乎几条：1.充足的人力，2.严明的号令，3.良好的组织，4.充裕的后勤，5.精良的武器，6.丰富的情报，7.严酷的训练，8.灵活性和机动性。

以上有很多汉代的晁错就分析过了，汉兵和匈奴比，匈奴人的机动性和训练严酷程度占优（毕竟人家是生活战斗合为一体的），其他都不是汉兵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想打赢匈奴，就得靠消耗，用汉朝庞大的人口数量和丰富的物资，耗死匈奴，根本不要做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战国时代的张仪分析战争形势时说得好：

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而再胜秦。四战之后，赵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是何故也？秦强而赵弱也。

战国末期，秦、赵之间的战争以秦胜告终，并不是因为秦国将军有更高的军事才华，而是因为秦国更野蛮，地理位置更好而无后顾之忧，国土更大，人口更多，更经得起消耗，而赵国是四战之地，虽然胜多败少，也只能亡国。

汉朝和匈奴的战争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不像中原作战，要破釜沉舟啊，背水一战啊，声东击西啊，大漠中一无遮挡，顶多用战车临时搭建一个防御圈，基本就靠硬拼了，谁兵多而精，后勤足，箭矢够，谁就能赢。《史记》中没有一句话提及卫、霍有什么特殊打法，他们的军事才能，完全是后人根据结果脑补的。而李广的作战才华，司马迁描写得很详细。当然，很多人又要为卫、霍找理由，说司马迁对武帝积怨在心，所以记述不客观，但是，班固写《汉书》时，怎么也不补充一点证明卫、霍治军才能的内容？

我这样判断的依据，除了史料，只有关于战争的常识，没有一个人能靠所谓的“军事才华”取胜。相信“军事才华”比国力更重要，等于相信传统武术能打赢现代格斗。而现代格斗手，其肌肉力量哪是一身浮肉的武术家能比的？《史记》说得再清楚不过，谁得到了武帝的宠幸，所有的资源都向他倾斜：千挑万选的精锐士卒、千挑万选的战马、千挑万选的兵器、充裕的后勤、丰富的情报资料……甚至本来确定好了战争路线，军队快要开拔，而一旦获得新情报，马上可以把更好的路线调整给武帝更宠幸的人。有一条好的路线，在战争中至关重要。像李广被迫走东道，虽然他知道那条路容易迷路，但因为卫青想把功劳送给自己的亲戚公孙敖，李广就得出让，最后果然迷路了，也只有自杀。

这就好比，我让你和另一个人各挖一口井，只给你一把锹、两个老弱病残的助手，伙食只有馒头青菜，挖井的地方还是干旱地区，但给那人一台挖掘机、一个专业工程师团队，好酒好菜足量供应，挖井的地方是湿润区，你能赢他吗？我这个比喻虽然略有夸张，但李广和卫、霍他们相比，情况就是如此。

即使这种纯粹靠消耗取胜的战争，在汉朝这样一个农业国，终究也难以为继，汉朝远征匈奴，虽然打了胜仗，但人口急剧下降，文景之治积累的巨大财富也消耗殆尽。有人说武帝宠幸的李广利打仗就不行，可是李广利得宠之时，是武帝后期，国力早已不如卫、霍时代。他起初率兵攻打大宛，就因为兵不精粮不足失败，最后武帝豁出去，给他追加士卒六万，牛十万，马三万，驴、骆驼数以万计，最终也征服了大宛，威震西域。这不正说明不计成本，就能打胜仗吗？难道第一次出征的李广利是草包，第二次就是战神？

天汉二年（前99），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也斩首一万余级而还，这和卫青的一些战绩比并不差。后来他屡次出征，也有胜有败，士兵折损十分之七，跟霍去病也差不多。最后投降匈奴，不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武帝对李夫人家族搞清洗，他被牵连，回国肯定性命不保。

总之，卫、霍没有那么强，李广利没有那么不堪。古代的文人，根本不懂得打仗主要比拼国力，还真以为有战神这类东西。军事家当然是有，策略也有一定作用，但说实话，国力不足，根本不可能保持胜利。崇卫、霍的，看不出司马迁文章的深意，人家又不敢说得太明白，所以，没有一定思考能力的人，就会被误导。

战争虽然靠计谋，但更靠实力，赵括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并不真正懂自己的儿子。

我们继续分析。赵括到任后，秦将白起大喜，采用假装败退以诱敌深入的战略，成功将赵括引入包围圈，然后截断赵军运粮通道。赵括被围四十多日，将士饥饿，不得已率精锐突围，但被秦军射杀，军队溃败，士卒四十万人投降，被白起全部坑杀。白起顺势进军，围住赵都邯郸，赵差点因此灭国。赵王倒是遵守诺言，没有诛杀赵括家族。

从战术上说，赵括没有遵循廉颇的经验，不固守待敌，而主动出击，固然犯了错误，但失败的根本原因，还是国力的不对称。战争虽然在赵国境内发生，但秦国耗得起，赵国却耗不起。当时秦国国土广阔，资源充足。在后来灭楚的战争中，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和项燕在前线对峙，几个月后，楚国不得不退兵，也是因为秦国耗得起。王翦下令深沟高垒，让士兵每天在军营练体能，供应充足，虽在楚国境内，却悠闲自得；项燕的军队呢，却想回去抢收庄稼。等项燕一拔营撤退，王翦立刻发兵追击，大败楚军。如果楚国固守，也许能苟延残喘，但还是那句话，楚国耗不起，拖久了必败。

赵括不是不想固守，而是赵国固守不起，否则赵王也不会换了廉颇。四十万精壮在前线，国内几乎没有成年男子，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赵国都想速战速决。

赵括最后被围住，筑营寨坚守，等候救兵。秦王也很紧张，亲自跑到前线，就近征发十五岁以上的人全部到前线，挡住赵国的救兵。如果赵国有实力，则救援并非不能成功，因为秦国也已经竭尽全力。

所以，赵括的妈妈并不是多聪明的人，只是记住了老公的话，比较忠诚。

陈婴的母亲，则确实智商较高。陈婴，东阳（今江苏盱眙东）人，曾任东阳县令史，在县里很有名望。东阳县的年轻人杀死县令，聚集数千人起义，拥戴陈婴为首领，跟从的立刻达到二万人，于是那些少年干脆想拥立陈婴为王。陈婴的老妈反对，告诉陈婴：“自从我嫁到陈家，从未听说过你家祖先有过贵人，现在你突然得到这么大声望，不是吉祥事。不如找一个领头的，你做他的属下。事若成功，还能封侯；事若失败，容易逃亡。”于是陈婴对下属说：“项氏世代为将，在楚国有名望，现在要举大事，将帅非这等人不可。我们只有依靠有名的世族，才能消灭暴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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