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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ldo;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rdo;

&ldo;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rdo;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ldo;回肉&rdo;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ldo;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rdo;

我急了，说：

&ldo;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rdo;

&ldo;鬼事！&rdo;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ldo;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rdo;

&ldo;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rdo;　　&ldo;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rdo;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ldo;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rdo;

&ldo;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rdo;

爸爸这时也说：

&ldo;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rdo;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ldo;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rdo;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ldo;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rdo;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

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　　&ldo;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rdo;

&ldo;那咱们就去吧！&rdo;

&ldo;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rdo;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ldo;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rdo;

&ldo;哪里！&rdo;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ldo;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rdo;　　&ldo;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rdo;

&ldo;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rdo;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ldo;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ldo;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rdo;

&ldo;嗯。&rdo;

&ldo;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rdo;　　&ldo;嗯。&rdo;

&ldo;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rdo;

&ldo;嗯。&rdo;

&ldo;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rdo;

&ldo;嗯。&rdo;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ldo;嗯，嗯，&rdo;

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ldo;她就是……&rdo;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ldo;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rdo;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ldo;别出声。&rdo;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ldo;谁呀？&rdo;

&ldo;我，小英子！&rdo;

&ldo;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rdo;

&ldo;嗯。&rdo;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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