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喝!&rdo;
我闭眼,他捏住我下巴。
&ldo;啪!&rdo;鞭风夹着冷风,贴面咫尺。我一下睁眼,郭曜又惊又慌,一碗汤药洒了一身。
&ldo;郭曜!珍珠呢!外面做什么?你的人做什么和伊贺打起来?珍珠呢……&rdo;
来人质问连连,我扑地,哑声爬去,手脚并用。
&ldo;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rdo;
我举高双手,我热泪摒流,我扑进他怀里不管甲兵坚韧,不管征袍血腥。&ldo;怎么?郭曜你做什么绑她?珍珠,珍珠,你哪里痛?哪里伤?哪里……&rdo;大哥七手八脚来扯我手上捆绳,他摸我脸,他捏我手,他上下确定我无伤无痛,&ldo;你流血了?怎么回事?哪里痛?告诉哥哥!&rdo;他翻开我裙摆,深深的暗红,衬着粉红的裙里。郭曜是不信是惊惶,我坦然无畏地看他,&ldo;哥哥,我要换衣服,我身上不方便。&rdo;
&ldo;珍珠!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rdo;郭曜大吼大叫,为什么?为什么!&ldo;我喜欢史朝义!我就喜欢他!你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在你手上也不要见李俶!&rdo;我冲他大叫,手被牢牢抓起,大哥扳起我,大手挥起,&ldo;珍珠,不许胡说!李俶就快到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rdo;郭曜死死看我,双眼血红,我噙泪窝向大哥,&ldo;那孩子是谁的?&rdo;大哥犀利的目光让我惊起一跳,他一眼就看见了,九瑾举着胖乎乎的小爪冲他笑,她喜欢我的脸,大哥和我长得极度相似……&ldo;爹……爹!&rdo;她第一个发音居然是叫&ldo;爹&rdo;!她居然叫大哥爹!天哪!
&ldo;瑾儿,珍珠的女儿,广平王的双生子。&rdo;郭曜低哼。
&ldo;胡说!瑾儿我会不知?郭旰送去吴兴了。珍珠的女儿?珍珠,你说的?嗯,她是谁?谁家的?&rdo;大哥反手扯住我,我想逃,一步步倒退门口,&ldo;你怎么了?怕什么?她是谁?告诉哥哥。&rdo;大哥眉拧起,眼寒起,我忽然发现他血染征袍,风雪凛人。&ldo;是……&rdo;我艰难吞咽口水,一个唇形的&ldo;安&rdo;,他倏然变色。&ldo;混帐!&rdo;‐&ldo;啪!&rdo;他重重掌掴,我应声跌倒,身子断翅般撞向门廊,右颊巨痛,身心俱痛。
&ldo;珍珠!&rdo;
&ldo;珍珠!&rdo;
我被扶起,纳如一具胸膛。
&ldo;珍珠!子仪!你做什么打她!&rdo;
我来不及觉痛,我闭眼去逃,眼前金星闪烁天悬地转,我的世界在塌坍,我捂心痛恸,他由后抱我一声声迭声呼唤。
&ldo;珍珠!看看我!珍珠,是我!是我!是我李俶!俶啊!&rdo;
我不愿睁眼,我头痛欲裂,上一次是盲眼,这一次可不可以盲心。&ldo;珍珠,是哥哥不好,对不起,珍珠,哥哥对不起你。&rdo;怀抱换了,呼唤我的人换了,我尽力去睁眼,去寻找他的胸膛,他的臂弯,大哥,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ldo;哥哥,我不想醒,我不要醒,你别叫醒我。&rdo;我阖眼,耳边只留大哥的遍遍保证,&ldo;好,我不叫你,醒了也没关系,我们忘了啊,什么都忘了啊。&rdo;我是想忘,什么都忘了,只是,我还是没能告诉他,我没怀孕,他要是知道,会不会伤心少些,朝义……哥哥?
风雷动变化瞬息间
英雄泪如何说从头
前尘灰飞烟没
叹回首月明中
往事如烟似梦
转眼岁月匆匆
……
四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雨生百谷。二十日夜雨如密,晨起晴开,百糙清香。
桌案上一轴墨迹新干的《南乡子》,笔法刚劲清瘦,结构疏朗俊逸,形如屈铁断金。
&ldo;何处淬吴钩
一片城荒枕碧流
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
塞糙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
跃马横戈总白头
莫把韶华轻换了封候
多少英雄只废丘&rdo;
是瘦金体,是大哥回来了。帐门一挑,笑容才起,僵落。
&ldo;珍珠,起了?&rdo;来人并不是大哥,而是我二哥。&ldo;怎么,是我就笑都没了?&rdo;他晒笑。&ldo;不是,二哥早。&rdo;我勉强笑,礼貌问早。不是我故意,是第一反应直觉如此。我有两个哥哥,大哥郭子仪,是唐军副帅,二哥郭曜,是禁军卫尉卿,兼任中军果毅都尉。大哥四月出征潼关,三日前前线战报唐军大败,随军判官监军尽数被敌军所俘,军资器械丢弃殆尽,消息传回,二哥营前斩杀敌军俘虏,悬于辕门。两军开战,这许是惯常激励军心士气的作法,我小心绕他出帐,说实话我比较依赖大哥,我在潞州住了半月,在河东住了一月,随军两个月,大哥始终陪伴左右,除了这次出征,是我大病之后的第一次分开。&ldo;啊!&rdo;我半声惊叫,背上压了一只大手。&ldo;别怕,我是想问你,这些日雨多天阴,你背伤可还发作?&rdo;二哥有些气急,我真不是刻意,这样的场面有过多次,他是好心我是敏感,除了大哥,除了叶护,我怕其他男人碰我。
&ldo;珍珠!珍珠!&rdo;
营外嘈杂中有个身材魁梧得过分的男子朝我奔来,我松口气,&ldo;叶护哥哥!&rdo;我几乎是小跑着迎去,小手放进他大掌才是真正的松气,他朝我点头我朝他笑。&ldo;珍珠,走拉,今天早饭是素馄饨,中午你大哥来了让他好好瞧瞧,小珍珠长胖了些哩!&rdo;&ldo;真的?大哥回来了?&rdo;我翻开他掌,不例外的是小把果脯,咬起来韧韧的那种,我怕苦,偏又是个药罐子,叶护的营帐在后军,从早到晚我都泡在那儿,那儿是药铺是饭馆,还有取之不尽吃之不完的西域果脯。
&ldo;是,大哥回来了,大哥昨夜一日往返凤翔请罪自贬,你不去看看?&rdo;二哥在身后幽幽叹气。&ldo;请罪自贬?&rdo;我眨眼,用心分辨其意。&ldo;还记得你大哥说的?出征前在我帐中一起吃饭时说的?&rdo;叶护学我的样眨眼。&ldo;回吴兴?真的喔!&rdo;我欢呼跳起,叶护接住我,&ldo;小心,别跳,还病着呢!&rdo;他轻按我背上,我吊着他臂往白顶毡帐走,那处是回纥营帐,回纥士兵着铁罗圈甲翎根铠,带獐皮帽穿獐皮靴,扎营于后军,与红顶圆帐的唐军营帐极好分辨。吃过馄饨又喝了药,今日天气晴朗,我坐了靠阳的毡毯听叶护讲故事,所谓故事都是关于我的事,三个多月前我大病一场,整整高烧半月,烧退之后我忘了很多事,当然也有记得的,我记得大哥,认得叶护,认得仆固怀恩,也认得李嗣业,认得多数朔方军的将领,有些事也只需旁人略加提及就能想起,只是记忆凌乱支离,空白间断之处便再难想起。
&ldo;毋须勉强,上回你大哥说了个词,他说你是选择性失忆症,名字奇怪也拗口,反正意思就是不愿意记得的就记不起了,本来就不愿意么,那干嘛还记?&rdo;叶护又说完一个故事,今天他讲的是大哥与大嫂成亲,讲完他殷殷嘱咐,说是千万别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大嫂,大嫂于安军拼杀中失去踪影,至今未能寻到,恐怕已是凶多吉少。&ldo;大嫂不会死。&rdo;我脱口而出。&ldo;你大哥当然希望嫂子没死,你嫂子是剑圣公孙大娘的徒弟,工夫自然是了得。&rdo;叶护赞同,我刚一喜他又改口,&ldo;工夫是一回事打仗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人能杀多少人?一百还是两百?敌军可是成千上万!两军撕杀就是甲胄浑身尖矛铁盾也是生死一线,更何况是个女子?你大哥居然留两个女子在虎口,哼!所托非人!&rdo;&ldo;叶护哥哥,不是我大哥的错!要恨也只恨那个安庆绪啊!是他害我大嫂!&rdo;我捏着拳头叫,我大哥心里苦痛,他每次为我上药都双眼红肿,我只在乱军中挨了一刀,大嫂是生死未卜啊,他受的煎熬悔痛还会少吗。&ldo;是,不是你大哥的错,是安贼的造的孽乱的世。&rdo;叶护拿了果脯罐子来,刚才我听得入神忘了药苦,其实药也不算苦啊,我有果脯甜嘴,大哥拿什么填心呢。&ldo;你大哥是恨极,一时失了手。&rdo;叶护低低,我咬了果脯倦了厚毡上,四周落下层层厚帘,他轻手轻脚出帐。&ldo;叶护哥哥,&rdo;我翻开毛毯叫他,&ldo;叶护哥哥,下次讲故事讲你好不好?你只顾讲旁人,那你自己呢?&rdo;&ldo;我。&rdo;他回身指鼻,憨憨一笑,&ldo;我有什么要紧,睡吧,吃午饭时我再叫你。&rdo;
我又睡去,这些月我喝了很多药,每月月初大哥会离营几日,然后驮了大包大包的药回来,真是大包,我有次见他用了两匹马驮回。药很苦,但我在一日日好起来,早睡早起,定时吃饭喝药,叶护都说我变胖了些。我白日在回纥兵营,夜里睡在大哥帐中,大哥不在时叶护会在帐外巡夜,他通常只做不说,烛火之下军帐通明,我看见他的影子,顶天立地直拉到帐顶,这军中这般高的人只他一人。大哥出征那日我们一起吃了顿饭,羊骨香火锅、手把肉、奶茶,传统糙原节日食物。叶护要走了,我们也要走了,他父王葛勒可汗答允大唐借兵三个月,如今早已过了约定。叶护说等大哥打完这仗他就回漠北了,大哥说会带我回吴兴,不论此战输赢。大哥并非好战之人,他不喜欢杀戮,却不得不杀戮,记得有次营中夜乱,骚乱很快平止,是些安军的降将起乱,乱兵几乎冲到了中军帐中,后来他终于下了杀手,自那次后降兵降将都由二哥处置,二哥心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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