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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记忆（第1页）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

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

郝白忽然想起来，这是张潮《幽梦影》的几句诗，很有气势，自己还专门背诵过。郝白忽然又想起来，就在刚才玩儿“九重天”游戏的时候，好像对小黄念过这首诗，以彰显自己的博学、才情、襟怀和豪迈的英雄气。郝白最后想起来，当时念了这首诗之后，小黄说了一句什么，这句话郝白记不得了，不过郝白记得自己回了小黄一句话：“你胸挺平的啊！比太平公主的还平，平的都可以维护世界和平。”

这是郝白本次醉酒断片进到酒吧厕所之前的最后记忆，在他先行冲出厕所准备掩护领导撤退时忽然想了起来这个生动而形象的画面。

郝白推开厕所门冲将出去的时候，那一瞬间心里发生出了悔和不悔的两种情绪。不悔的是为领导作掩护给领导创造了逃生的机会，虽然有风险，但风险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投资呢？不过郝白这会儿先顾不上投资，先只顾着投——投掷的投，投掷的不是别的东西，是空酒瓶——“第一重天”喝完的“真理”啤酒，无数的空瓶正堆积在厕所门口的走廊区域。

后来郝白回忆，当时他据守走廊把一个又一个空酒瓶像手榴弹那样扔向对面，一瞬之间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死守松骨峰、浴血上甘岭，与英勇无敌志愿军战士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据志超向上头打听到的消息，都说当时郝白就像是负隅顽抗的孟良崮、自恃天险的泸定桥，而郝白分明就是站在人民对立面的反动势力的兵匪。这样的罗生门各执一词，不好判定真伪。不过当时的事实是，郝白的火力掩护确实为石必成和吴兰图娅的成功脱身争取了宝贵时间。当时的小黄也没有置身事外，而是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与郝白一道化身孤胆英雄，抄起一个又一个空酒瓶，英勇阻击官军。小黄为虎作伥，郝白如虎添翼，火力瞬间翻倍，又幸赖走廊狭小而幽长，酒瓶玻璃碎片像是没头苍蝇乱飞的弹片，逼得官军人马辟易，纷纷避让，更加为领导只逃跑争取了宝贵时间。

小黄不仅助人为乐、开辟生路，而且心思缜密、预留后路——在飞掷酒瓶之余，还顺手对“四大天王”逃走时丢盔弃甲委顿在地的衣服甲胄进行了回收再利用，变废为宝地套在了自己身上，并又张罗了一套套在了郝白身上。

郝白心领神会，深知这样一来至少有三样好处：一是可以有效防止自已扔出去又崩得四处反射的酒瓶碎片的误伤；二是可以有效改变自己的身形体态和体貌特征，相当于是借用“四大天王”的形象对自己进行了易容和伪装，以神祗的力量降维打击攻击凡人的武装；三是可以有效减轻官军的水火棍对自己的无情打击带来的痛感——虽然水火棍还没有到，但迟早得到。

就是在这样狭路相逢勇者胜、短兵相接不能怂的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郝白惊讶自己的潜意识里竟然仍能逻辑清楚地分出层次，这是南北朝写惯了骈文、康雍乾浸淫于八股的条件反射，是武松举刀、智深拔柳一般的肌肉记忆，像是宋江、林冲、杨志脸上的刺配金印一样深入肌理难以磨灭，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几百个空酒瓶的效果，就是不仅吸引了注意，而且吸引了火力。道理也很简单——谁挑事儿，正就说明了谁有事儿。当防暴官军手持郝白只在cs游戏里见过的透明盾牌出现在走廊那头儿的时候，郝白知道再不跑就真的跑不了了。一旦被捉，功名富贵，都成流水，到时候再反过头来找领导帮忙，领导肯定会肯定地反问：“你好，这位同志，请问我们认识吗？”

在这一刹那，郝白顿悟了。一夜的酒，也彻底醒透了，开始集中脑子里残存的智商思索脱身之策。清醒的郝白，一边甩开膀子加大了酒瓶投掷的力度和频次，一边仔细打量身处的环境，发现这条走廊建得很是奇怪。走廊两面墙壁并不是规则平整的样子，而是疙疙瘩瘩、坑坑洼洼、起起伏伏、皱皱巴巴，做出奇奇怪怪的造型。再细看，墙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口，像是巨型章鱼的吸盘，像是莲蓬头，像是花洒。郝白灵机一动，心知其中必有机关，危急关头也顾不上别的，赶紧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给景雨。

大户人家都有后门。比如景府，不仅有高大巍峨、排场阔气的正门，也有以防万一、狡兔三窟的后门。所以，作为景雨一手打造的酒吧，夜色酒吧也有后门。此时，景雨刚刚和费经理从后门逃到后街小巷，费经理好像是产生了高原反应，四周的空气不够呼吸的使用，好半天缓过劲来问景雨:“我们为什么要跑？”这一问，让景雨也陷入了沉思，反问费经理:“是啊，我们为什么要跑？”

景雨想了想，没好意思说这是我们景家几代人前赴后继从事黑色灰色产业形成的条件反射，胡编了一个理由说这是从小跟着妈妈在街头摆摊儿卖烤红薯被无良城管围追堵截形成的肌肉记忆——而且是腿部肌肉记忆。费经理听着不觉红了眼眶，表示老板为人至孝，才会有这样深入骨髓、植入肌体、融入血脉的肌肉记忆——而且还是腿部专属的肌肉记忆。疾风知劲草，细节见人品。老板人品贵重，我老费一定死心塌地，追随左右，共创大业。

就在此时，景雨手机响起，深夜的电话，不寻常。就连诈骗电话都礼貌地不会在半夜打来。深夜的来电，一般都不一般，不是报喜，就是报丧，其中又以后者居多。掏出来一看是郝白，更觉奇怪，马上联想到全市正在开展的矿业秩序整顿工作，不敢耽搁，不敢怠慢，赶紧接起，只听里面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炮火连天，好不热闹。郝白把手机用成了作战的步话机，大喊大叫着询问夜色酒吧这条奇怪的走廊，有没有什么机关？景雨说，不瞒你说，我这酒吧里的走廊，别人都说奇怪，你说的是哪一条呀？说完一想不对，问郝白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莅临酒吧指导工作了吗？

郝白一边组织反击一边回复景雨，本来是来玩儿的，不过估计马上就要玩儿完了。事急话短，快说到底有没有什么救命的机关，你这墙上看起来好像是可以喷水的样子。一听这话，郝白心下澄明，怒赞还得是你我知音，这条走廊我起了个名字叫做“生命之廊”，主打的功能就是一个——喷水。

郝白顾不上领会喷水的深意，只想知道控制喷水的开关何在。景雨说厕所门口有一裸女雕像看到没有，郝白说看到了。景雨说开关就在裸女雕像的下面。郝白看了看，说雕像下面什么也没有啊！景雨说，那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开关就是裸女的下面。

郝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小黄伸出青葱一样的纤纤玉指，径直插入到雕像的双腿之间。然后，神迹就发生了——走廊的两面墙壁，好像一起动了起来，好像是下起了细密的雨，又好像射出了无数的箭，官军们猝不及防，瞬间湿身，鉴于敌情不明，安全起见，纷纷后退。紧接着，走廊里升起了团团水雾，人影开始模糊。郝白看时机已到，赶紧拉起小黄，快步跑向后门。

午夜的小巷，盛产流浪的猫狗，以及起夜的大爷。大爷只觉得一阵阴风袭来，两个人影飘过——两个人顶盔掼甲，状如古人——不对，这不是人，这是阴兵，阴兵过境！大爷还没到尿尿的地方，就先吓尿了。

平淡的生活让人昏昏欲睡，刺激的事情让人陶醉回味。走出暗巷、褪去甲胄、拥抱光明的小黄，兀自沉浸在刚才的阻击战中，并且回忆起高中毕业的最后一夜。

“怎么着，那一夜湿身了吗？”经此一役，郝白与小黄平添了几分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之情，聊天也就更加随意。小黄白了郝白一眼，说那一夜有没有人失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个晚上所有的同学都失控了。大家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没有事先预谋，没有私下串联，突然有一人从宿舍的阳台扔下去一个空酒瓶，在水泥地上撞得粉碎。这就像是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第一枪打响之后，无数的空酒瓶心有灵犀，从天而降，仿佛倾盆大雨，宣泄这青春的火焰，释放出最后的狂欢。

“老师没出来管管吗？”郝白听着就觉得过瘾。

小黄说，面对青春的火焰，管，就相当于火上浇油。当时宿管老师们确实勃然大怒，站在楼群之间，插着腰，右手举着扩音器，左手指着天，环绕一周，厉声呵责：“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我看谁敢再乱扔东西？！”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成了催化剂，只听一声长啸：“老子扔的就是你！”话音未落，轰然一声，一个装满热水的暖壶，重重地从天上落下、在地上炸起，激扬着滚烫的热水，闪烁着晶莹的碎片，每一朵水花、每一片碎片，都像青春那样，充满了光亮和嚣张。然后，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每一个阳台都成了舰艇上的垂直发射单元，一个个暖壶腾空而下，万箭齐发，蔚为壮观，打得老师们像索马里海盗一样抱头鼠窜，再无废话，心中充满了对法不责众的无奈和愤懑。

郝白感慨说，同学们这是身体力行地实践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真理啊。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面前，一切反动因素都将被无情地碾成碎片，化作滋生新兴力量茁壮成长的春泥和肥料。

郝白发表完形而上的理论，小黄帮他把思维拉回到现实，问郝白接下来我们何去何从？夜风微凉，郝白四顾茫然。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夜色里，没有看到石必成和吴兰图娅，想必他们应该还是围绕输出的永恒主题继续躲到哪里接着探讨人生；没有看到景雨和费经理，不知道他俩深知决不能再从后门返回自投罗网，而是绕道从正门折回夜色酒吧，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回去主动投案、配合调查，自己给自己擦屁股，善后诸事；也没有看到先行逃走的“四大天王”等等牛鬼蛇神，每一个人都消失在夜色之中。

漫漫长夜，如之奈何。小黄再次表达了“向何处去”的革命方向性的问题。

听话听音。这是文宁县故老相传的一句谚语。意思是说，要善于捕捉弦外之音，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者也。揣摩人心，是我们社会的客观需要和安身立命的基本技能，是比察言观色更高一个层级的成才成功成正果之术。郝白现在就在揣摩小黄的心思。不过还有一句歌词叫“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因为猜来猜去猜不明白。郝白不仅猜了，而且猜的女孩还不少——在省城的光明顶酒店猜过小尹的心思，在中学母校的操场上猜过程倩的心思，在文宁县皇宫大厦烂尾楼里猜过梁欣萍的心思，等等等等。不仅局限于女孩子，郝白总结自己近几年来，身处不同的地方揣摩不同人的心思——在垴头村中心小学猜校长的心思，在楚鹿乡教办猜主任的心思，在楚鹿乡政府猜书记的心思，在文宁县教育局猜局长的心思，在文宁县政府猜副县长的心思，在原平市专班猜秘书长的心思，也是等等等等。一路至今，没有心路历程，有的是猜心路历程。

郝白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小黄，二人都不说话，出了小巷，来到大街，迎面一座大楼，巍峨耸立，灯火通明。楼前一片宣传巨照，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叫做“民心”的巨大照片，照片的内容是西部山区村民满脸洋溢幸福的生动表情。

照片的取景地郝白很熟悉——看背景的山形轮廓，分明就是楚鹿乡。照片的作者郝白也很熟悉——廖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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