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檀再次醒来,是在一片漆黑之中。
此前,她睡得正酣,梦里是父亲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上好的端砚磨出来又匀又浓的墨,落纸如漆。渐渐地,父亲握着她的手忽然松开,那一纸秀丽的簪花小楷立时便乱了,应小檀特别想哭,明明她练了十年的字啦,怎么写出来还是这么丑!
眼睛一挤,应小檀便醒了。
醒来的应小檀第一反映便是手腕处和颈后的酸痛,她正想抽出手来看一看,又发觉手脚都被人紧紧缚住,用的是极细的丝线,她略一挣扎,就有刻入骨肉的疼痛。应小檀忙停下动作,察看自己的处境。
一无所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只知晓自己躺在了一片软绵绵的地方,身上未着半缕,却因尚在夏日,并不觉得寒冷。忽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应小檀听到身下一声响动,接着,一点温柔的光晕漏在了她身上,平坦的小腹上映出一条澄黄的光线。
通过这道贸然闯入的光线,应小檀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中,适才那一下,大概是有人将装着她的“容器”放在了地上。
应小檀心跳猝然加快,莫不是爹娘以为自己被萨奚人打死了,要把她埋了?不对……爹娘葬她,自不会将她绑起来,那便是萨奚人了。她勉力地支起身,想顺着那光线的隙罅向外窥视,然而这空间实在太小,应小檀不论怎么扭动,都够不到光源的所在。
再然后,几句萨奚人的对话闯入了耳际。
应小檀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了,就算被萨奚人活埋,也好过这样赤条条地落在对方手中。
她心平气和……其实是心灰意冷地躺了下去,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谁知,正此刻,天光大亮。
在黑暗中呆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一瞬间,应小檀双目刺痛,想抬手遮掩,却因为被扭在身后的姿势而作罢。她只能颤抖着羽睫,紧紧闭上眼,希冀这样强烈的光线能够淡下去,或者,让她快些适应下来。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男人的用萨奚语的交谈,应小檀身子一僵,她虽半句都听不懂,浑身却生出了冷意。
☆、冤家路窄
“……孛果儿这是什么意思?”
“给王爷贺寿。”
“胡闹。”更为清朗的声音发出驳斥,顿了顿,变成极端厌恶的口气,“本王不要汉人娼妓的习惯,你们甲长不知道吗?”
赫连恪神情端肃,一双剑眉沉沉压着,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对方有些讷讷,半晌才解释:“她不是娼妓,是麓恩书院山长的独女……不过,若是王爷不喜欢,拿去赏人也无妨。”
赫连恪烦腻地摆了摆手,热闹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全在此刻灰飞烟灭,“你先下去吧,替本王谢过你们甲长。他的忠心,本王都知道,叫他以后不必再做这样的事情。”
“是!”
自从入关占领邺京以来,赫连恪就发现他的兄弟们都爱上了娇软柔媚的汉人女子,可是他不一样,青楼楚馆的汉人小意,如何比得上草原上豪放不羁,却也磊落光明的萨奚女人?
赫连恪捏了捏鼻梁,缓解了下微醺的醉意,还是向摆在地上的木箱走去,就在他立定站稳的那一刻,箱子中赤裸的女孩儿睁开了眼。
应小檀对上一个来自男人深沉的目光,吓得立时想要惊叫出来。
这是个萨奚人,还是一个……她认识的萨奚人。
大抵是自己露出的表情提醒了对方,应小檀发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底,渐渐生出了几分惊讶,仿佛在说“原来是你”。应小檀顾不得手腕被丝线勒得生疼,用力抵在身下的石板上,撑着身子蜷起来,缩起腿,挡在了光裸的胸口前。
此时她未着寸缕,这样赤诚的暴露在一个外男面前,便是母亲丢给她一条三尺白绫,她也绝不犹豫就去吊了……可是,母亲不在。
应小檀混沌的脑袋里突然出现母亲那声清晰的尖叫,提醒她,要活下去,要等她……母亲的声音成为了熨帖她心情最好的良药。应小檀绷起脚尖,膝头子垫着下巴,愈发像个受惊的仓鼠般团了起来。
始终沉默地盯着她的男人终于邪佞一笑,问道:“这会儿不骂我了?知道怕我了?”
他的汉文一如两人初见是流利,应小檀暗自懊恼,倘使那日能有今天这样明亮的烛火照着对方的脸,她一定能发现他的眼瞳是幽邃的深蓝,这样明显的萨奚人的特征,那一日,她竟然没有发觉!
赫连恪屈下身子,盘膝而坐,两人虽得以平视,而他带给应小檀的压迫感却没有减弱。
能住在邺京的萨奚人,非富即贵,不是天潢贵胄,也是功臣名将。应小檀畏怯地避开视线,低首轻喃:“应氏不懂事,之前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赫连恪连声大笑,伸手在她光滑的脊背上一摸。应小檀不可自抑地颤了一下,往前挺了挺身,想避开男人的触碰。她不光是羞赧,更是厌恶,这人不尊孔孟、不通礼节……真真是个浪荡儿。她为什么早没想到他是个萨奚人呢?关外的蛮夷,便是占尽了大魏的山河,也学不来半点正统的礼义。
乱糟糟的心绪充斥在应小檀脑海中,她渐渐回想起两人的初逢。
那还是半年前的事情,腊月的雪缠缠绵绵下个不停,娘本想亲自去书院里给父亲和兄长送几件御寒的衣物,奈何年下,家中事务繁冗,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应小檀自告奋勇,带了一个仆妇,接替母亲领了这桩差事。结果,半路上,她便遇到了赫连恪。
他骑在马上向她问路,微低的脸颊露出一个棱角锋芒的脸廓,应小檀见他衣衫富贵,不似恶徒,便抬手指了。不曾想,那条路叫雪埋了道,对方去而复返,将她好一顿大骂。
应小檀委屈极了,她本是一番好心,哪想到好心办坏事呢?被人指着鼻子骂,偏偏又没处讲理。女儿家脸皮薄,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回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好心为郎君指路,倒换来郎君满口的不是了……那条路又不是我叫人封的!”
马上人一身锦袍,腰间挂着一枚色泽清润的玉佩,垂坠金穗子顺着袍缘搭到他大腿上,应小檀眯着眼去看,玉佩上雕着喜鹊、元宝和桂圆,取得是喜报三元的寓意。这是读书人才爱佩的纹样,她嘴角一撇,满面俱是不屑之色,揶揄道:“亏你还要做学问呢,这样刻薄粗鄙,算我今日蒙了眼才为你指路……咱们走。”
她拽上一旁早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仆妇丫鬟,顺着路往麓恩书院去了。结果那人甚不甘心地又追上她,问她要去哪。应小檀不愿理他,敷衍地说了句“书院”便促着步子行远了。
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再来纠缠,只是一声纵荡地轻笑闯进耳里,“迂腐虚伪的读书人,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孔丘便能把你们的脑仁儿栓紧了,当真是没个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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